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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正路

  

  

四人穿过人群,迈过地上横七竖八胡乱摆放着的长短兵器,绕过数不清的营帐,在周围江湖人投过来的数百道目光中,踏上了山路。

  安梓扬走在前面,与祁书芸谈笑。

  柳承宣和温怜容则是落在后面,却不像前几日那般自然。柳承宣时不时看向前方正与祁书芸交谈的、安梓扬的背影,又时不时将目光扫过悬挂在安梓扬手中拿着的、装着唐荷头颅的包袱。

  他不傻。

  与安梓扬同行了数天时间,也足够让他原本沉浸在“救命之恩”、“化险为夷”的激动心情中的心神,逐渐清醒过来。

  嫁衣神功,明教被灭之后,现在应当是在朝廷手中;剑王阁出世时与唐门有些龃龉,据说正是唐门中一位不姓唐的长老,请了北镇抚司镇抚使上门说和,剑王阁这才罢手。

  安梓扬并未与他说过自己的身份,只是告诉他们自己姓安,他也就“安公子安公子”这般叫了下来。安姓虽然算不上什么罕见的姓氏,但江湖上能与安公子的武功、年龄、手段匹配起来,且能同时跟唐门、锦衣卫、巫蛊联系起来的名字,只有一个。

  而随着对安梓扬身份的揣测,李淼的身份也逐渐开始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一个柳承宣下意识不愿去承认的方向。

  “安公子是‘半路出家’,或许是之前与李大侠有交情呢?以李大侠的武功,能与安公子交好,也是可能的吧?”

  柳承宣面色阴晴不定,忽然,温怜容牵住了他的手。他转头看向温怜容。

  “师兄。”

  温怜容看着他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两人心意相通,柳承宣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以名取人和以貌取人都不可取,更何况安公子和李大侠,可是切实救下了你我的性命,你因为江湖传言就心生猜忌,岂不是忘恩负义、小人之心?”

  “况且,既来之则安之。你这般瞻前顾后的小女儿姿态,岂不是让浣花剑派蒙羞?”

  柳承宣先是面色一红,而后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师妹。”

  前方一直注意着他动向的安梓扬,此时也是转过头来对他笑道。

  “柳掌门,有什么心事,等到了山上再想也不迟。此等盛事,数十年间恐怕都不会再有。若是走马观花一般过了,日后说不得要后悔的。”

  柳承宣点了点头。

  “安公子说的是。”

  而后快步跟上,与安梓扬齐平。

  此时的山路上,虽然人数不如山下那般多,但也是熙熙攘攘。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时随便扫一眼便能看到几个,三流好手更是路边一条,连走在路当中的资格都没有。

  但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安梓扬四人依旧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因为安梓扬手中提着的包袱。

  圆滚滚三个东西,在包袱上撑起了轮廓,可以说是“有鼻子有眼”。包袱底部还隐隐洇透了一些液体,隔三差五的滴落。虽然没有味道,但还是能看到液体中夹杂的猩红和鹅黄。

  锦衣卫召集,天下正道齐聚,武当已经到了,少林马上就要上山。什么人敢在这时候,拎着三颗人头、大摇大摆的上山?

  就有人细细端详着四人。

  “柳承宣,旁边那个女子倒是面生,但看步伐、佩剑,应当都是浣花剑派的人,顶天两个二流。”

  “祁书芸,老一流了,正道高手。虽然武功在一流之中出类拔萃,但在此时的嵩山上,还算不上什么有分量的人物。”

  “倒是这拎着人头的青年……嘶!”

  那人陡然后退了半步。

  “狐狸脸儿、苍白面儿、仰月口,身材瘦削,腰悬长剑……是了,是他,就是他!”

  嘴唇翕动,而后紧紧闭上。那人没有半点犹豫,拉上同伴,嗖的一声就窜入了道旁的密林之中,消失不见。

  情急之下,他的动作可一点都不小。

  这半年安梓扬在江湖上露面不少,但见过他之后还能活下来的人却是不多,所以大多数人只是怀疑、暂时没有动弹。但有人一带头,就不一样了。

  唰——

  几乎是瞬间,安梓扬前方便空出了一片。

  人群,如海水一般分开。

  柳承宣眼角抽了抽,不知该作何反应。

  安梓扬倒是嗤笑一声,迈步就朝前走去。

  四人一边前行,前方的人群便随之分开。安梓扬倒是习以为常,但其余三人哪里见过这阵仗,在正道混了一辈子,哪里被人用这般惊恐、畏惧的目光围观过,一时间都没了四处看的心思,快步朝前走去。

  以四人的脚力,不过片刻功夫,就到了嵩山派山门之外。到了此处,柳承宣这才长长的出了口气,缓缓放慢了脚步。

  “柳掌门倒是心急。”

  身后传来安梓扬调笑的声音。

  柳承宣转过头,干笑道。

  “让安公子见笑了。”

  “无妨。”

  安梓扬摆了摆手。

  “不耽误,山下和山路上的这些人,虽然看上去都人五人六的,但也只是在寻常江湖人面前能装一装,看不看都是一样。”

  “真正有资格进去山门之内赏月的,除去已经提前进到山门之内的,现在基本都在你面前了。”

  安梓扬迈步走到柳承宣身侧,伸手一引。

  “看吧,柳掌门。”

  “此时在你面前的,便可以说是半个江湖了。”

  柳承宣抬眼望去,一时怔住。温怜容和祁书芸也跟了上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是一时失语,半晌,才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江湖……我行走江湖近二十年,今次才算是终于将江湖看到了眼中。”

  祁书芸喃喃道。

  嵩山派山门之外,已经不再是一片密林。由山门外的山道左右拓展,开出了一片足有百丈见方的平地。四人站在这平地的入口处,竟是陡然生出一种眩晕之感。

  不是只有修成须弥的天人才能感应到他人体内的真气,只要习武有成的人,多多少少都能有些感觉,但一流之下,顶多也只是能模糊的感应一下对方的大致水准。

  但,此时此刻,无论是刚刚修成绝顶的祁书芸,还是二流水准的柳承宣和温怜容,都感受到了面前如同海水一般缓缓翻涌的真气。

  那是,整个江湖近半数高手,体内涌动的真气。

  放眼望去,这百丈见方的平台之上,熙熙攘攘的站满了人。高僧、剑客、魔女、大盗,形形色色的人占据了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每一个体内都涌动着不输于柳承宣的真气。

  而这些人,都在看向一个方向。

  嵩山派的山门。

  柳承宣扫视了一圈,却是面色骤变,低声朝着安梓扬说道。

  “安公子……怎么我看此处,竟多半都是邪道中人?”

  他只是粗略扫了一圈,便看到了数个凶名在外的大盗、魔头。而且看眼神、神态、兵器,仅是他目光所及的范围内,邪道之人就占了多半,这显然极不正常。

  自古以来,江湖上的邪道之人就是远远少于正道的。江湖不是个泾渭分明的地方,即使是正道势力往往也没有那么干净。只要大体上愿意遵守“江湖规矩”,做事没有那么绝,也没有那种传遍整个江湖的恶行,一般都能自称一句正道。

  毕竟,人心思定,只有神经病和傻子才会一直在浑水里扑腾,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会给自己留点后路,找机会“金盆洗手”“浪子回头”。

  正因如此,即使是邪道最为猖獗的时候,人数也没有超过正道的三分之一。

  而这囊括了几乎整个江湖的盛会,在嵩山派山门之外,却是邪道多过正道。

  安梓扬笑了笑。

  “只是山门外是这样。”

  他指向嵩山派山门。

  “原因就在那里。”

  柳承宣顺着安梓扬所指的方向,定睛观瞧。

  在嵩山派敞开的大门左侧,立着一块巨石。少说也有千斤,底部深深地嵌入了地面之下。

  柳承宣细细观瞧了一下,瞳孔骤缩。

  在那巨石下方的两侧,好像有两块布,猩红一片,正随着山风缓缓摇晃。

  “走近点看,柳掌门。”

  安梓扬笑道。

  说罢,伸手拉住柳承宣的手臂,迈步向前。

  四人走到那块巨石面前,停下了脚步。

  柳承宣面色逐渐发白。

  那巨石之下,不是两块布,或者说不止是布。

  那是两只裤腿,正包裹在两根残肢之上。已经干碎成片状的血渍纠缠其上,被山风偶尔拽下两片,在地上翻滚。

  那块巨石底部的沟壑之中,是盈满的血肉,已经发黑干枯,隐隐散发着腥臭气味,从地面上钻入柳承宣的鼻腔,好像在告诉他自己的凄惨。

  “唔。”

  柳承宣和祁书芸尚能强忍住心底的恐惧和惊愕,但一直在山门内习武、没走过江湖的温怜容却是面色一白,陡然抬手捂住了嘴。

  一旁传来安梓扬促狭的笑声。

  “这便是原因。”

  “此次盛会,虽然无论正邪,但只邀请了势力,没有邀请独行的高手。但既然此事已经传遍江湖,几位上山的路上也看过,其实所有江湖人,都想要来凑一凑热闹。”

  “正道的还好说,即便没有收到过邀请,但多少还懂得些礼貌。只要跟相熟的门派说一说、递个拜帖,自己也能说的上是个人物,就算没有座位,多少也能跟着进去看看。”

  “但混邪道的,就没有那么老实了。”

  安梓扬低头看向巨石下面延伸出的两条残肢,慢条斯理的说道。

  “第一批收到邀请的门派,是在一月以前,消息从那时就已经在江湖上传开。中岳嵩山又是处于大朔疆域正中,一流以上的高手即刻启程,差不多八月初就能赶到嵩山。”

  “这里边,自然不缺像唐荷那般,不怀好意的人。”

  安梓扬指向嵩山派的外墙。

  顺着他的手指,柳承宣朝着外墙墙角看去,又是一时失语。嵩山派的外墙墙角之下,竟是隔三差五的就会出现一片猩红的土壤。

  “有偷偷朝嵩山上的水源下毒的,有半夜轻功过墙、想要一探究竟的,有提着判官笔、想要在山门上刻个‘某某到此一游’的,这些都是小瘪三,基本上以嵩山派的人手就能处理得了。”

  “但,也有像此人一般——”

  他伸手指向巨石之下延伸出的两条残肢。

  “武功不错,脑子却还不清醒的。自恃武力,想要借此机会扬名天下的。”

  “对了,他现在就剩下两条腿,柳掌门可能认不出来他,但他的名字你一定听过。”

  安梓扬抬头笑道。

  “此人名为赵巧巧。”

  听到安梓扬的话,柳承宣陡然抬头,惊愕说道。

  “‘血衣’赵巧巧!?”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当然没有,哦,现在倒确实是死了。”

  安梓扬笑道。

  论起赵巧巧这个名字,近些年的江湖人可能知道的不多。也就是浣花剑派虽然实力不济,但传承得久,所以柳承宣能反应过来。

  但“血衣”这个名号,是所有江湖人都刻骨铭心的。因为这个名号,并不是代指某一个人,而是一个身份、一个地位。

  这是血衣楼楼主的名号。

  血衣楼,是江湖上非常少见的,传承超过百年的邪道势力。做的是杀手的活儿,楼内杀手由低到高,身穿“青衣”、“黑衣”、“白衣”,和最高的“血衣”。

  不同于其他势力的一点是,血衣楼除了接任楼主的“血衣”,其他所有等级的成员都不会用真身在江湖上行走。每到上一任“血衣”身死之时,血衣楼的所有“白衣”就会开始一场极其凶残的内斗。

  最后,用其他所有“白衣”的鲜血,将白衣染成血色的人,就是血衣楼的楼主,同时也是下一任“血衣”。在血衣楼最鼎盛的时期,“血衣”这个名号,甚至要比少林主持、武当掌门更加管用。

  赵巧巧,就是最后一任“血衣”,也是血衣楼覆灭之前的最后一任楼主。

  约摸十年之前,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当时的楼主赵巧巧忽然与门内的所有“白衣”内斗,最后“白衣”十不存一,赵巧巧因此身死,血衣楼分崩离析。当时的左黎杉也是趁此机会,杀入了血衣楼总坛,借此扬名天下。

  但,这本应十年前就已经身死的赵巧巧,却是再次现身,又莫名其妙的死在了嵩山。

  安梓扬笑道。

  “他十年前假死,是因为他的武功突破了某个关隘,并因此察觉到了危险。血衣楼的内斗和覆灭,其实都是他为自己脱身所做的遮掩。”

  “现在,他觉得到了该重出江湖的时候,恰逢盛事,便想要借此机会扬名,好重建血衣楼。”

  “当日上山之时,他可是相当威风。一路上杀了不少人,沿着山路杀上来,血顺着衣角往下流。来赴宴的崆峒派掌门也是绝顶高手,想要上前阻拦,却是连一招都没能撑住,就被他打翻在地。”

  “当真是凶威赫赫。”

  “然后他就死了。”

  “啊?”

  安梓扬上一句话还在说赵巧巧气焰如何嚣张、武功如何高明,下一句话就跳到了他的死,连个铺垫都没有,听得柳承宣一头雾水。

  好在,安梓扬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笑了笑就继续说道。

  “他当时倒是没有继续对崆峒掌门出手,只是嗤笑了一声,说了几句狂言,便要抬手轰开山门,大摇大摆的走进去。”

  “正当此时,这块石头从嵩山派之内飞了出来,直直朝他落下。他抬手挡了一下,连个屁都没来的及放,就被砸成了肉糜。”

  “血衣,就只剩两条血裤腿儿了。”

  柳承宣感觉好像在听天方夜谭一般。

  这块石头凑近了看,何止千斤,就是专修横练的绝顶高手,也就将将能将其举起,这就已经是惊世骇俗之举了,更别提按照安梓扬的描述,这玩意儿是“飞”了出来,还不偏不倚的将赵巧巧砸死。

  把一块千斤巨石当成暗器来用?

  这真不是什么话本里的神仙吗?

  “这……是谁……”

  柳承宣结结巴巴的问道。

  安梓扬笑道。

  “自然是遍邀天下群雄,共到此处赏月之人。”

  “当日在场之人,看到这情形,都是如柳掌门一般不可置信。正当所有人都愣在当场,不知所措之时,嵩山派内传来一个声音,说了一句话。”

  安梓扬脸上露出憧憬的神色。他喃喃道。

  “若要赴宴,需走正路。”

  “只有这八个字。”

  “现在,柳掌门知道这山门之外,邪道之人为何如此之多了吗?”

  安梓扬看向还在愣神的柳承宣,笑道。

  “因为有人,用赵巧巧的命,在山门之外立了规矩。”

  “被邀请过的人,可以直接入门赴宴。正道的高手,也可以递上拜帖,只要分量足够,也可以进去。”

  “但,若是邪道,就要走一走这条‘正路’了。”

  说罢,安梓扬伸手一引,指向嵩山派洞开的山门。

  “正道之人可以进去,邪道之人已经不敢造次,却也没有多少人有本事去走这条‘正路’,只能在这山门之外,堆积了起来。”

  “走过这条正路,才有资格赴宴。”

  “柳掌门,想不想看看这条‘正路’?”

  正当四人说话间,后方的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数声惊呼响起。

  “是他?”

  “他也来了!”

  “是了,他或许可以闯过第三进院子,坐到主宴之上!”

  “前辈,我与你同去!”

  “还有我!”

  柳承宣转头看去。

  人群之中,陡然出现了一个漩涡,缓缓朝着山门这边卷了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处于漩涡中心,正迈步朝着山门走来。

  此人大约五十岁上下,头发已经花白,眼角也已经出现了些许纹路,两条剑眉斜插天庭、直入鬓角。身形异常高大,寻常人恐怕只能到其肩膀。身穿一件朴素的粗衣,袖子却被扯去,露出两条足有柳承宣腰身粗细的臂膀。

  隔着老远,柳承宣只是与他对了一下目光,就觉得一阵窒息。

  身后的安梓扬忽然笑道。

  “这些邪道在这里等了数日,终于等到了个敢出头的。”

  “走吧,柳掌门。”

  “咱们也进去,却是正好看个热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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