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捧着自己的骨灰盒和遗像,在过道间排成队列,一个接一个地跳下车去。
齐斯跟在队伍后头,也从后门下了车。
在脚尖落到地面上的那一刻,前方排成队列的死人们如烟霭般消失不见,就连先前看到的其他车辆也都不见踪影,好像只是海市蜃楼之类的幻觉。
眼前是一座飘荡着彩色经幡的古城,壮观地座落在雪山脚下,白色砖块搭建而成的城墙高耸巍峨,在没有云层遮挡的天光下灿灿闪耀。
动物和人类的尸体在古城外密密麻麻地跪着,头颅九十度弯折,向地面低垂。齐斯免不了疑心,刚从车上下来的那些死者是否也成了在此跪地的一员。
林辰紧跟在齐斯身后下车,坦然站在尸骨之间,面上到底维持住了一会之长的云淡风轻。
接着下车的是陆离和徐瑶。他们一个不人不鬼,一个死去多年,此刻如同回家般悠闲。
陆离环顾四周,扶了扶眼镜:“我以前研究过一段时间民俗,发现世界各国的民间传说中都存在死者排成队列的意象,东方有阴兵借道和赶尸,西方则有哈默尔恩的吹笛人,不知是不是祖神在生灵的底层记忆中种下的征兆……如果再加上十九世纪后的,这样的意象就太多了。”
徐瑶兴致勃勃地追问:“什么啊?听起来应该会很有意思。”
陆离侃侃而谈:“涉及这类元素的有很多,比如爱伦坡的《过早埋葬》、阿加莎的《死亡终局》……”
齐斯懒得听两个非人生物闲聊,当下加快脚步,绕过满地的尸骨,径直走入城门。
几步路走下来,一种强烈的被窥视感密密麻麻地缠绕着他,好像有万千人在对他行注目礼。
他回头看去,所有尸体如出一辙地低着头,没有眼珠的眼眶朝着地面,死寂而肃穆。
城门旁站着一个穿红色袈裟的男人,右手拿着一个绘满符文的转经筒,左手握一根白森森的笛子,身上挂着各种骨头制作的饰物。
他的身形干瘦得像是骨头上粘了一层皮,头颅黑亮而反光,凹陷的眼眶中黢黑的眼珠缓缓转动,盯视齐斯:“你们终于来了……圣城等你们很久了……”
林辰跟在齐斯身边,此时上前一步,问:“你是谁?‘等我们很久’又是什么意思?”
“阿弥陀佛,我为接引使者……”男人咧开嘴,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母神于昨夜梦中降下神谕,你们是应祂传召而来的有缘人,我将接引你们前去圣城中央住下,沐浴母神的恩泽。”
又是祖神……已经在《神圣之城》明牌敌对,却还故意来这么一出,简直是将“请君入瓮”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考虑到主线任务、世界观背景一概不知,齐斯微笑着问:“我听说来到香格里拉的人都能获得永生,请问是这样吗?我们需要做些什么呢?”
使者摇了摇头:“你们什么都不需要做,这里没有死亡,你们住下来,不要离开,就可以和我们一样永生了。”
他的声音极低极缓,像是寺院里僧侣诉说的谶语,让人打心里敬畏而不敢违逆。
林辰不动声色地问:“将死之人来到你们这里,也可以得到永生吗?死者呢?是会直接复活吗?”
他在大巴车上可是亲耳听到,那些死人千里迢迢赶来雪山圣地,是为了埋葬在墓园中。如果香格里拉没有死亡,怎么还会存在墓园呢?
使者咧开嘴,露出一口蜡黄的牙齿:“生前不幸没有来到香格里拉的人,死后亦可以皈依香格里拉,只需要在墓园里埋葬七日,就可以像生前一样生活在圣城。”
“七日”听上去似乎是副本的时限,但没有主线任务,也没有前置提示,这个时限自然是没有意义的。林辰不由看向身边的齐斯,却没有得到任何暗示。
青年微垂着头,似乎根本没听使者的话语,而是无知无觉间走了神,红色的外套披风在狂风中猎猎飘扬,如同旗帜。
“时间到了,该进城了。所见所闻或将解答你们的疑问。”使者催促地说着,缓缓转过身,走在前面引路。
四名玩家跟在他身后,走进古色古香的城镇。
在迈过城门的那一刻,好像跨越了无形的屏障,一条人群熙攘的街道在眼前延展,披着袈裟的僧侣和穿各色衣裳的游客来来往往,人声嘈杂。
一个全身裹着麻布的信徒跪在道路中央,朝雪山的方向一步一叩,额头每次都紧贴地面,砸出“咚”的巨响。
道路两侧的房屋都是两层楼的木质建筑,一楼是铺面,有餐馆和银器店,更多的则是在卖佛教制品,一眼望去有转经筒和佛像,还有很多黑乎乎的认不出名字的物什。
二楼大抵是住宅,窗户紧闭着,有五颜六色的花从缝隙里挤出,顺外墙挂下。彩色的经幡固定在两边楼房的屋顶上,横跨在街道上空,风一吹来,蝴蝶般摇晃。
画面分明是流动的,耳边也是喧嚣的,齐斯却偏偏觉得此地安静得出奇,像是一片清明节的坟地,哪怕有再多人祭拜,也阴冷森寂。
再仔细听,无论是僧侣还是游客,没有人说一句有实际意义的话,都是在诵念难以听清的经文,声音低沉而急促,频率凌乱不一,听久了只觉得不安和压抑。
齐斯从踏上这片土地开始,就被一种说不清来由的不适感笼罩,而在见到使者后,这种不适更为鲜明,好像所见的一切皆是祖神残余的外化,是阴魂不散的索命厉鬼。
他隐约听到了一道紧跟着他的脚步声,从始至终都坠在他身后两步开外,沓沓拉拉地响个不停。
回头看去,那却只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在地上一步一跪拜,先前的感觉似乎只是他疑神疑鬼、自作多情。
又走了大概十分钟,前方出现了一座高大的雪山,向两侧无限绵延。
洁白的雪色映入眼帘,让人的大脑产生一瞬间的空白,并且再难以接续原有的想法,所有芜杂的思绪和肮脏的欲念都被这大自然的纯粹造物净化。
雪山脚下坐落着一栋客栈模样的木楼,风格充满藏地特色,红色的立柱,黄色的墙壁和白色的屋顶,檐下刷了蓝绿二色的油漆,油画般鲜艳。
使者遥遥一指木楼,声音喜悦:“就是这里了,你们住下就好了。他们早就到了,就差你们了。”
陆离问:“你说的‘他们’是谁?是其他的旅客吗?我们四个是一起来的,除此之外不认识其他人,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使者只一个劲儿地摇头,面上“嗬嗬”地笑着,不作回答。
齐斯打头走进客栈,不知是不是步履间带起了风的缘故,大门上挂着的白色风铃一个劲儿地摇晃,在他头顶发出“铛铛”的闷响。
陆离适时开口:“我忽然想起了一个说法,将死人的骨头做成风铃挂在门上,一旦有亡灵经过,风铃就会响……”
这有意无意的话语冥冥之中似乎带有某种预兆,齐斯面无表情地打断他道:“陆离,我忽然觉得你有点吵。”
陆离失笑,不再多言。一旁的徐瑶失望地说:“我还挺想听听是怎么回事的……”
使者引着四人进入旅客聚集的大厅,里面果然已经候了很多人了,男男女女在木沙发上坐了满堂,热闹得不行,像是真的来旅游的那样。
这些人大部分是生面孔,但也有几张熟悉的脸,傅决和说梦坐在一起,另一边是皮肤泛绿的姜君珏。
傅决的脸色泛着一丝疲惫的苍白,不知是《神圣之城》副本的后遗症,还是这几日在现实中四处奔忙,劳累过度。
他平视前方,冲齐斯和林辰略微颔首算作打了招呼,从始至终不发一言,如同一台进入待机状态的机器,亦或是一尊沉默的雕塑。
说梦握着一支香烟,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抽,看到齐斯过来,他有些尴尬地收了烟,拿出一瓶香水往自己脸上喷了两下。
姜君珏则已经将烟点着了,叼在嘴里旁若无人地喷云吐雾,眨巴着眼睛似乎是想缓解紧张的情绪。
齐斯将目光投向他,两秒后,一排文字的虚像在他脸上滚动而过:【该玩家已使用道具“水镜假面”,鉴于您与该玩家并非初见,故对您显示真容。】
齐斯差不多明白了,姜君珏在《红枫叶寄宿学校》副本中,大概率是通过某种不那么合法的手段活下来的,便只能以另一个身份出现在公众视线中。
不过考虑到水镜假面的特性,他还活着一事在九州和听风两大公会中应该都不是秘密,费这么一通周折,顶多糊弄一下大众罢了。
姜君珏旁边站了一个穿迷彩服、留寸头的女玩家,在公会大会的时候露过面,齐斯记得她叫做“李云阳”,是【永生巫祭】牌的持有者,在新人榜一待过一段时间,一向没什么存在感。
粗略算下来,客栈里一共有四位身份牌持有者,未命名公会两个,九州和听风那边两个,还算平均。
但如果算上小牌……客栈里除了刚到的四人,剩下十几号人都是九州和听风的。
想想也是,【堕落救世主】和【永生巫祭】这两张牌,一听就是会有一堆杂七杂八的小牌的……
使者将人带到后便走了,四人陆续落座。
一个扎马尾辫、脸上长着雀斑的姑娘看到陆离,情绪激动起来:“陆离?你不是死了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作势就要从沙发上站起,被李云阳按住,表情依旧不忿:“你真是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过去……九州的风评就是从你开始坏掉的!”
陆离毕竟曾经是九州的成员,还是颇有声名的那一挂,引起注意在意料之中。
齐斯不待陆离回答,便看向姜君珏笑道:“最终副本似乎没有说过死人不得入场,如果的确有我不知道的规定,不妨现在说个明白。”
傅决淡淡道:“没有这样的规定。”
那姑娘却是个碎嘴子,好像听不懂傅决的潜台词,继续哔哔叨叨:“你什么意思?你们未命名公会这是明确要和昔拉做一丘之貉了?《无望海》副本的事,不会就是你们自导自演吧?”
傅决和齐斯的合作在暗地里进行,明面上九州和未命名公会依旧是刚和解没多久、尚未完全破冰的关系,剑拔弩张合情合理。
但能够进入最终副本的玩家都是千挑万选过的精英,哪怕再是不通人情世故,也不至于一上来就越过领队,得罪对面公会。
林辰不知道这起冲突究竟是傅决单方面的授意,还是齐斯和傅决两人商量好的默许,但无论如何,他作为会长当面遇到火烧到自己公会的情况,都必须要表明态度了。
当下,他看了眼发难的女玩家,似笑非笑道:“我一向觉得对未知全貌的事的评价能很好地反映一个人的观念和态度,为什么就不能是——我们响应团结合作的号召,和曾经的敌对势力冰释前嫌呢?”
他将视线移向端坐在木沙发上的傅决,意思表示再明显不过:落日之墟的和谈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没道理刚进副本就翻脸。
在场的人中有一部分知道较多隐秘,也有一部分虽然对背后纠葛了解不深,但能感觉到里头有说法,大厅的气氛瞬间变得凝滞。
都是第一天来到香格里拉,以旅客的身份稀里糊涂在此落脚,谁也不确定对方有多少底牌,还剩下多少能力。
林辰和齐斯有恃无恐的态度,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一时间没人打算进一步试探。
“林会长,司契副会长,好久不见哈哈,早上吃过了没?”说梦率先开口,扯开了话题,“嗯,在下也没吃,眼一睁一闭就进副本了,挺突然的哈。
“我们大概比你们早来十分钟,昨晚刚睡下,今天就莫名其妙在车上醒来了,被一路拉来这儿。
“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也是这样?在下看人到的也差不多了,不如汇总一下线索?”
林辰淡淡道:“我们的情况和你们差不多,使者在路上告诉过我们,死者在墓园中埋葬七天就能获得永生。”
“我们也听说了。”说梦点点头道,“世界各地的死者都会来到这里,将自己埋葬进雪山。据说天亮的时候朝雪山看,能看到连成一片的小黑点,就是埋在下面的尸体。”
林辰颔首,不再多说。虽然很好奇主线任务是什么,但他是万不会干出当众提问,暴露己方信息量的蠢事的。
想不到说梦自觉地说了下去:“对了,你们知道主线任务的内容吗?我们打从来到这儿就没看到系统界面的影子,你们呢?”
“我们也一样。”齐斯说,“先在这里住一晚、搜查一下二楼的房间吧,等天黑了,或许会有新的发现。”
“有道理。”姜君珏从旁插话,“本人估摸着外来的旅客都要住到这家客栈,等晚上仔细找找,说不定能找到前一任旅客的遗物和鬼魂呢。”
好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窗外原本还亮堂堂的天空悄然暗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地处高原,齐斯总觉得这里的天黑得格外早,白天格外地短。
一个穿藏族服饰的老人端着一盆米饭从柜台后走出,放在大厅中央的矮桌上,没有牙齿的嘴一张一合:“吃饭啦,大家分饭吧。”